2月初,武汉中南医学的医生张笑春在朋友圈大声疾呼将ct影像作为新冠确诊的依据。图为张笑春展示自制的纱布口罩。摄影:王一苇
新冠疫情最猛烈的时候,大量肺部ct显示出严重病变的患者因核酸检测阴性无法确诊。2月初,武汉医生张笑春大声疾呼将ct影像作为新冠确诊的依据,帮助很多无法确诊的新冠患者得到救治。她说,这只是一个平凡人的人性。撰文|王一苇 汤佩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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休息室的门把手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口罩,纱布的,n95的,有的已经破损了,大多还干干净净。“疫情的时候我就热水洗了消毒再用”,张笑春拿起其中一个自制的纱布口罩,谈起了新冠疫情初期物资相对缺乏的情形。她说话轻柔,简洁,条理清晰,和我脑子里那个在朋友圈里大声疾呼将ct影像作为新冠确诊证据的热血医生形象实在有出入。1月武汉暴发新冠疫情时,大量疑似病患因核酸检测呈阴性或没有机会做核酸检测而无法确诊。根据1月27日公布的第四版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》,确诊病例需核酸阳性或病毒基因测序显示与新冠同源,仅有流行病学史和临床表现的只能判定为 “疑似病例”。医院发热门诊人满为患。肺部ct已经显示出严重病变的许多患者,无法通过核酸检测确诊入院,只能回家自我隔离,有些人甚至倒在医院门口。在武汉中南医院担任影像科副主任的张笑春接到不少这样的求助,作为医生她无能为力,“很刺痛我。”那段时间,张笑春夜以继日地看片子。对照核酸检测结果,她发现许多病人ct图像白花花、肺部炎症表现的首发部位和发展趋势有相似或相同表现,但他们的核酸检测均为阴性。一个想法渐渐在她脑中形成:以ct影像作为新冠肺炎诊断的主要依据。她清楚,这个提议可以让大批无法确诊的 “疑似病例” 得到救治。2月3日早10点左右,经历一夜辗转反侧,张笑春编辑了一条长长的朋友圈,按下了发送键。这条存留仅10分钟的朋友圈转发量疯涨,效果不啻地震,仅仅一天后,第五版诊疗方案增加了 “临床诊断病例”。2月12日,临床诊断病例纳入湖北省报告数据。人们认识张笑春,是因为这条朋友圈。但少有人知道,此后她在呼吁、解决更多的防疫问题的同时,也经受着来自家庭和自身的心理压力。自两年前来到武汉工作,张笑春和丈夫两地分居,父母在武汉帮她带女儿。一家人原本计划回内蒙古团聚过年,张笑春却在得知疫情后劝父母退了票。两位老人感染新冠,父亲甚至一度病危,尽管最终康复,却留下了后遗症和严重的心理阴影。“疫情结束了,我的家庭散了”,8月的一个周五下午,张笑春坐在摆满鲜花和女儿照片的办公桌前,缓缓地讲出自己的故事。疫情后她患上轻度抑郁症,心理治疗对作为医生的她几乎不起作用,如今主要靠看女儿的照片等自我疗愈。以下是知识分子与张笑春的访谈,她说,这样的故事不止是她一个人的经历,也发生在千万个医务人员身上。
发出预警之前
张笑春:第一次是(2019年)12月27、28日左右,那时候还不知道是新冠。那天下班后七八点钟的样子,我们科室有一位老师叫住我,说张教授你得来看一看这个像什么。我过去看,第一印象这就是非典。 我说,非典重来了吗?他们说,您为什么说非典?我说因为我在非典一线,我知道。当时我还是调侃的,因为非典已经多年不存在了。说完了也没太在意,因为影像上存在着异病同影,同样的影像可以发生在好多疾病上。新冠肺炎是那种表现,支原体肺炎、社区性肺炎、一些普通病毒性肺炎和禽流感也可能是那种表现,而且不同时期都是变化的。鉴别病原体不是我们(影像科)的强项,得请临床结合实验室检查,也就是核酸检测去鉴别。知识分子:2月3号的时候你发了朋友圈,呼吁引入ct影像作为确诊新冠肺炎的证据,从你第一次看到新冠患者影像照到发出呼吁之前,你经历了什么?张笑春:从官方听说有这样一个不明原因的肺炎存在是12月31日。当天我本来要休年假,准备带着父母和孩子回内蒙古老家过春节。上午9点左右,我接到医院医务处的电话,说发生大事情了,所有副高以上的人员停止休假,我就赶快回来了。 回来就开了一个会,说是武汉市华南海鲜市场附近发生了不明原因肺炎。在会议上,医院要求主管医疗的各科主任或副主任赶快做防护物资的筹备。当时医院 n95口罩只有50只,像我们这样的科室连外科口罩都没有,消杀物品更没有。我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,要求护士长去领物资、筹备物资,要求我们技师长领各种消杀物品,配合做消杀工作。没有口罩怎么办?因为我在非典一线的时候就做过12层纱布口罩,很有经验。我就要求护士长领纱布,我们做12层。 12月31日晚上11:50多,我们科室发了一个公众号文章,做了一系列的(科普),我就转发了到朋友圈,但一上网就看到就卫健委的一个通知,说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对外宣布信息,我马上就删了朋友圈,即便删掉了,还是被有些自媒体转发了,但范围不广,医院也没有因此惩罚我们。到了1月14号左右,事情严重了,科室要求我们必须经常来,我就索性住科室的沙发床,觉得必须全身心投入了。 我组织了几个学生把疑似病例的影像报告全部调出来,统计它有什么样的特征。1月20日的时候事态就更严重了,要求所有的学生必须离开武汉,我这就没人了,我就亲自接下来这个事情,白天晚上地研究。 1月23日左右,春节前,我接到科室任务,总结新冠肺炎发生、发展过程中的影像检测特点,写一个指南。 这期间我就跟科室主任说,这批病人我认为是(感染病毒),但是得不到核酸检测的信息,没有金标准,无法证实。咱们要做这个指南,如果没有铁证,就是不严谨的。他也明白,就从医院取来了将近100例核酸确诊信息。 拿来以后,我就拿核酸确诊的病例和对应的影像做对比。一匹配,发现好多相似甚至相同的表现,核酸都是阴性的,还有很多(病)很重了没有做(核酸)的。那时我也有好多朋友,甚至是我们医院医生、朋友的家属,他们检测出来ct上是这样,但没有做核酸,住不了院——那时候试剂盒有限,敏感性也低,要排队等候很长时间。好多人给我打电话住不了院,有的人没等到住院和治疗就走了,这个也很刺痛我。我父母1月31日也查出了ct,我妈妈核酸检测是阴性。2月2日,我代父母去一个隔离点排队,重新挂号检查、拍片子。排队过程中,后边一个患者家属提的ct片不小心掉落在地下,我用余光一扫,看他那个片子上白花花的,就跟他讲,这样的情况你不用排队了,不用再看门诊了,可以住院了,已经很重了。他说你是谁?关你什么事?住不了院了。我不能说我是医生,我就说,我家属也是这样的,我能不能看看? 他一听他说好吧,你看看。我一看比较重,我说为什么住不了院呢?他说我们核酸检测是阴性,我就意识到事态还是蛮严重的。再看看患者本人,一脸茫然的求死状态,真的很刺痛。开车从那个地方回来,路上我心都在痛。那时候武汉已经封城了,路上没人,我自己开车都差点撞到马路边。欲哭无泪,没力量,眼泪就在眼睛里面,饱饱的样子,落不下来。我真的一点力气没有,就趴在方向盘上,火也没熄,停在路边。 我和丈夫两地分居,我来到武汉刚刚两年,我父母一离开家(去隔离),没人照顾我的女儿。8岁的小女孩在家里已经被扔了一整天了。我父母感染,她会不会也感染?我心里也没数。很无力很绝望。我镇定了,还是没哭,真的连哭的勇气都没有,我想我必须坚持下来。回来的路上给我女儿打了个电话,她没接,我更慌了,想了想咬咬牙就开回医院了。 回了医院,我把一天的事情整理了,抄起一盒饭就开车回家。回家一看家里黑洞洞的,没有一点声息。我心里就一沉。一开灯,我女儿在沙发上蜷着身子,见了我啪一下就跳起来了,向我扑来。我就说别过来,真的是很绝情的那种,别过来。 我女儿都愣在那了,她俩小手就要抱过来,我说你别过来,妈妈刚从感染病区出来,你别过来。我女儿说,妈妈我想你。我姥姥姥爷都不在,爸爸也不在,你都不让我抱抱。 我说孩子,妈妈都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病,你离妈妈远点,喷点消毒的。咱们改变一个打招呼的方式,进来不拥抱,屁股蹭蹭屁股。女儿给我做了蛋炒饭,她给我端上来的时候,我看到她手上一个大水泡。她还用圣诞礼物的绸缎给我做了小红旗,上面写的武汉加油,妈妈加油。她从来不会做针线活的,自己缝自己写的。她说妈妈你能不能呆在家里陪我,我不敢一个人。我租那个房子大大的,我女儿她一个人怎么敢?我说妈妈不能陪你,妈妈得上战场。她说妈妈你不是军人,你离开部队了。我说妈妈不是军人还是医生,这次有一个大的疾病,很凶很凶的,姥姥姥爷都病了,你看妈妈要不要去。我女儿就撇撇嘴。我说你也很乖的,你把微信打开,电脑一直跟妈妈视频状态,你不要关,妈妈也不关,你就看着妈妈。把她安排在那,我就回来了,那时都凌晨1点了。 于是那天晚上我根本就不可能睡了。回来又有好多电话和微信找我,让我看片子的,一问起,没有核酸信息都住不了院。那天本身就睡不着,平时靠感冒药,服一粒感冒药休息一两个小时,那天服了也不管事,就在考虑我要不要(发)。我很想让防控指挥部知道,试了微信小程序,怎么都说我身份证号不对,我又没有其他的程序、途径可以递交上去,我就想让这个事情影响越大越好,这样国家就会得到这个信息。那天一晚上编了删、删了编,到凌晨5点多了我还是删掉了。总是在考量,我要不要说,说了以后会不会给国家的抗疫造成恐慌、造成误导,我们毕竟是专业人士,总是担心这个。 但后来真的忍不住了,9点左右我就编了(注:当天上午10点多发布),很匆忙,言语是很过激的,现在我觉得(当时)是完全处于义愤填膺的状态编的,就把它发出去了。发出去就有人点赞,我就急了,我说我不要点赞,只求扩散,你们赶快扩散,因为我没有途径。我刚发出去时也接到电话要求删除,基于(扩散的)考虑,我还是推迟了10多分钟。那10多分钟真的管用。删完了以后,我也掩耳盗铃,把手机扔到办公室,我不拿它,你爱怎么打怎么打,爱怎么联系怎么联系,我穿上防护服就出去办事了。
“来自一线才有发言权”
知识分子:2月4日,第五版诊疗方案对湖北省确诊病例,加入了临床诊断标准(“疑似病例具有肺炎影像学特征者”)。到2月12日,临床诊断病例纳入湖北省报告数据,再到2月19日第六版诊疗方案取消临床诊断病例。这个过程,作为率先提出者和亲历者,你的体会是什么,这些变化说明了什么?张笑春:发布以后的一段时间内,我自己都是处于一种很恐慌很恐惧的状态。 那时候有上百家媒体在外面等着我,我也没见,因为我不知道该讲什么。刚提出来的时候,自己没感受到有多害怕,后来我接到一系列电话,有些就说你看你有欠考虑,你这样一讲会给领导和单位带来不好的影响,不仅仅是你个人。那时候这句话对我触动蛮大的,一个人做英雄我可以豁出来,你爱杀爱剐都可以。但是真的要连累一些无辜者,还是于心不忍的,这也是我删除朋友圈的原因。 但既然引起这么广泛的关注,说明这个真是大家的关注焦点,它触及到当时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。 其实我的朋友圈只是抛出了一个引物,吸引政府和人民的关注。咱们国家政府反应能力还是非常强的。我们高层决策者是希望听到这些真真切切的建议的。当时好多北京那边的人大和政协代表找到我的ag凯发真人的联系方式,让我以文字的形式直接梳理建议给他们,他们给我递交,人民日报也以内参的形式递交(我的建议),这是非常快的。 2月4日凌晨3点左右,因为怕影响到我们领导,我给王院长(注:中南医院院长王行环)发了好多语音。我就说院长你看我肯定给你惹祸了,如果你被处罚了我来负责。结果他很快说我们在忙嘛,刚才开了好多会,而且正是你希望的,我们在做大范围的隔离,你不要担心了,没事,赶快休息。我就放心了。2月4日卫健委的新闻发布会,香港经济导报的记者直接问了这个事情,当时回答的是地坛医院的专家李兴旺。他说这个影像一直以来都是诊断标准,一句话就盖棺定论了。我们专业人士听这一句话,就知道这个事情没问题了。2月5日直接纳入(第五版)诊疗方案,就公布了。我个人的体会其实在这种重大灾难面前,咱们的政府真的急切地需要听到各位专业人士的专业建议,来自一线你才有发言权。
新的难题
知识分子:提出ct影像作为临床诊断标准以后,有没有出现新问题,如何解决这些难题?张笑春:接二连三的问题都出现了。随之而来的就是大医院的ct(机器)不够,人员不够,大家都给我打电话,张教授您看您呼吁的结果,大家都涌到医院来做ct,怎么办?那时候王辰院士提出了方舱医院的概念。我是部队来的,知道方舱医院是援引部队的概念,马上就提出 “方舱ct”,呼吁采用野战性质的移动车载式ct。它非常灵活,可以开到社区,开到隔离点。这种ct驰援武汉,患者就不用挤兑各大医院资源,避免形成聚集性感染。 我发出这个呼吁以后,一夜之间各大企业把移动ct全部开到武汉。开来了以后,防控指挥部联系不上,方舱医院也不理他们,就闲置了三天。这时厂家都给我打电话,说张教授您一声呼吁,我们全来了,全来了以后没人理我们,联系医生说不知道该怎么对接,我们是抗疫救灾来了,就这样闲置着,是极大的浪费。这是第二个问题。 我又开始通过各种途径,要求防控指挥部成立方舱ct的管理体制,哪怕一个小分队也好,或者实在不行,我说我去组织我来协调,后来他们觉得提议挺好,就很快组织起来了。第三个问题,移动的ct原来针对普通病人,没有消毒,操作者和病人进进出出,也会造成医生的职业暴露。ct用液体消杀可能会损毁元件,我就要求生产厂家配备不伤害人体且不影响设备运转的消毒装置。最后他们配备了内置式的消毒装置,最短的16秒就能把全机舱都消杀一遍。 第四个问题,大量的ct做完了,谁来审报告、看片子呢?我们就把人工智能引进,用5g网络传到各个点去,云阅片,这也解决了一系列的问题。
大灾面前,应当建立专家意见通道
知识分子:在朋友圈中,你还呼吁取消家庭留观,征用酒店、宾馆、学校等。这比2月9日武汉首次提出“应收尽收,应治尽治”的决策还要早。这条和ct诊断的建议都被落实了。后来你也发文探讨武汉市疫情防控中后期治理机制,出台全方位的多功能疫情路线图。你怎么看待专家/专业人士在这次疫情中的角色?张笑春:政府和管理部门毕竟不是专业人士,面对突如其来的疫情,认识都是有一个过程的。前期我们采取任何措施都是摸着石头过河。 我接触(新冠影像)是12月底,2月3日才提出这个,为什么要经过一个月的积淀?专业人士需要分析新冠的客观规律,我是从影像的角度来分析规律,有的医生从重症医学的角度,都是竭尽我们的专业水平得出客观科学的规律。总结出来以后,再结合社会现状提出专业建议。这次疫情中的专家,无论是李兰娟院士,还是张伯礼等中医治疗专家,每个人都是从各自的学科领域,针对新冠病毒提出了切实可行的专业建议,如果没有这些专家的建议,那么我们的管理部门或者决策者是没法采取科学对策的。所以专家的建议在这次抗疫过程中至关重要,没有专家建议的话,这次抗疫不可能取得胜利。知识分子:怎么样让更多的专业的人员能够积极的参与这种建议和提议,比如不通过朋友圈,而是可以通过更直接的方式?张笑春:哎,通过朋友圈真是无奈之举。哪个人提建议,不愿意通过正当的途径提上去,因为盲人摸象没有途径,所以只能采取这种相对不合理的方式了。其实我们这些专家教授最不喜欢在社交媒体上写什么了,你看我平时发朋友圈顶多就是说说生活,不会说这些的,因为我们社会责任感还是有的,就怕被误解、被曲解了。为什么不经过医院?医院也很茫然,你给他他也不知道递给谁,而且医院的管理部门又不是专业的,认识上也是不足的,他就认为,这事跟你有关吗?或者是,张教授您看好您的片子就行了。至于怎么抗疫,我没有接到领导的指示,一句话就能把咱们堵回来。我希望以后这种的非专业的这种情况尽量少,专业的建议有专业畅通的途径,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。这可能需要国家疾病防控体系或各个部门完善机制。国家可能要思考,怎么样畅通途径给专业人士,不仅是疫情,还有火灾、地震等突发事件。比如可以根据级别给专家设定相应的权限,相当于在银行你有2万元的信用卡限额,我可能就5万。还有咱们说高手在民间,可能在上面觉得可行,一到下面了以后全变味了,就根本实施不了,为什么?实际的情况跟上面的宏观规划还是有一定差距的,所以下面传递上去的的声音可能是最切实可行的,这次疫情就证实了这一点。
影像学观察:新冠后遗症常见于老年人
知识分子:从影像科医生的角度观察,新冠患者出院以后的恢复情况怎么样?可能留下什么样的后遗症?张笑春:后遗症有多种,其中一种是肺气肿纤维化,以老年人为主。 大部分年轻人没有后遗症,年轻人病来得快,可能当时比较重,但如果及时救治,好的也快。 老年人起病不像年轻人这么重,慢悠悠的,都是轻症,包括我父亲也是。ct影像不是典型的磨玻璃,说磨玻璃才是新冠肺炎,那只是冰山一角,老年人看上去就像纤维化似的。大家都认为是慢性炎症,其实是间质感染。什么叫间质?比如说医生是这次抗疫的主要战士,那社会各界是后援。间质就是提供营养的后勤部队。间质炎症起病比较隐秘,有的症状比较轻,而且发展的时间也比较长,一直就那个状态,像我父亲40多天突然加重进icu了,就这样。这种病人在恢复的过程中就容易出现并发症,纤维化和肺气肿,肺泡一个个破了,揪的扯的纤维化了。我们影像发现,肺气肿后期影响呼吸也是纤维化引起的。另一种后遗症是心肌损伤,影像上也能够看到。我妈妈的影像上也看到点心脏的病变。她当时有濒死感,出汗,大汗淋漓,之后舒服一点了,但是全身就裹紧了,人一下子真的是那种要死要活的。 其实新冠病毒也会攻击腹部和脑部,从影像也可以看到,比如说有一个病人有类胰腺炎的表现,没有糖尿病但血糖突然超出了极限值。但当时腹部和脑部(受损)的那些人很多都没有做(ct),很重的就都走了。
“不要浪费一场危机(never waste a good crisis)”
知识分子:17年前的非典你也参与过。这次是新冠,这些经历对你来说,意味着什么?张笑春:非典当年更多的是慌。那时候我上外科的硕士研究生,同时也是外科医生,感觉世界末日来了,真的瞬间就到了冰点。 谁见谁都不说话,用眼神交流一下就恐慌到极点。那时候慌到什么程度,护士做口罩叠成24层,厚厚的,每个人都戴上。那天下午大家都是全身乏力软,都认为自己得了病了。我一个师兄过来,说你们哭什么,怎么回事?我们就说今天下午大家都乏力,出虚汗,是不是都得了肺炎了。 师兄一看说着口罩怎么这么厚,掂了掂,剪刀剪开了一数24层。他说你们自己还要把自己吓死。好多护士不知道怎么消杀,纯84往身上、脸上喷。刚买的2000块钱的大衣,被同事用84液烧的一个洞一个洞的。还有护士24小时开着紫外线灯,当年的紫外线不像现在的负离子不伤人,超过一定的时间就相当于给你放疗。因为无药可救,大家自己注射激素,还把医院库存的所有药物,不管治什么的,全用上了。非典结束后的表彰会,20多名护士膝关节坏死,髋关节坏死,现场每人发了一副双拐,哭声一片,对我的刺激真的很大。非典过后我就反思,面对事情的时候慌是没有用的,越慌越乱,事情只能向糟糕的方向发展。 后来我就想以后遇到什么事情,我一定先冷静下来,先好好思考一下,看这个事情是怎么一回事,怎么样才能处理,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,越慌造成的危害越大。非典给我的触动就这么大。 2008年的汶川地震我也在一线,我正好在华西读博士做住院医。那天下午2点多,我正在22层的公寓休息,稀里哗啦的,花瓶也碎了,灯也落地了。我第一反应是地震了,唰一下就冲到洗手间抱住水管,透过洗手间的窗户看对面的两栋高楼正像手臂一样开合,我数了大约40多秒停了,就光着脚穿着睡衣出去,跑到医院值班室找了双鞋。我们同期的同学在那一个劲的自言自语,怎么会这样? 四川成都从来没地震,这怎么了?我说你不要说了,现在赶快把老师都组织起来,大家先到外面,一会可能有余震,把电脑什么搬出来,一部分搬到空旷的地方,去医院的后勤部门领帐篷。那时候的放射科主任来了就跟我说,张笑春今天辛苦你了,你要组织好值班人员。我就说主任这是件大事,不是我一个人能完成的,您赶快把每一位老师都请回来,很快伤员就来了。主任说,你怎么会这么讲?我说我在内蒙古的时候矿难经常发生,他一开始不信,后来真的很快(就来了)。大灾面前,前期总是慌乱的,各行各业所有人都慌,不是说政府不作为,他不知道怎么办。所以真的是我们要反思,以后遇到任何事情先冷静,是哪个行业的,就找哪个行业的专业人士想办法好好分析,而不是说像没头苍蝇似的,乱是没有用的。知识分子:你曾写过喜欢丘吉尔的一段话,“不要浪费一场危机(never let a good crisis go to waste)”,你认为这次新冠疫情反映出了哪些问题,怎么样才能不浪费这场危机?张笑春:作为人类,经历过这一场危机我们要反思。社会的每一个人,每个团体,每个单位乃至国家都要反思。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,14亿人口,这么庞大的群体和人员流动的形势下,我们能最终克服的这么好、控制的这么好,就要反思一下我们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。个人也要不浪费这场危机,医学行业要想想为什么当初出现了一系列误判。当初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难道就我一个人吗?没有吧。 绝对有很多比我勤奋和聪明的人,但是他们没有说没有做,这是不是也要反思?每个人在那个时候可能要抛弃一些杂念,少考虑点反而更奏效,这次我就没有考虑那么多,而且国家不希望你考虑那么多。与其去抱怨,与其去猜测或者与其去明哲保身,不如在这种客观存在的灾难面前提出解决方法。来源控制不了,怎么去向,我们总能控制吧?那么我就为走向提出我自己的建议。各行各业应该做这种反思。
“疫情结束了,我的家庭散了”
知识分子:你也提到了家人的问题,新冠这段经历给你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变化?张笑春:医师节的时候,湖北一个公司请了我们几个为疫情作出贡献的专家参加活动,当时让我们谈一谈,每个人几乎都是这种说法,不堪回首,不敢回忆。作为一个女儿,作为一个妈妈,作为一个妻子,我真的是很愧疚,疫情结束了,我的家庭散了。一些人说我为湖北拼过命,我是全家都为湖北拼过命。 12月31日的时候我就要求我的父母必须留在武汉。我那天忙得没顾上吃饭,下午给我爸妈打了一个电话,说现在有一个新发的传染病,你们不能回内蒙了,强迫他们退1月4日的票。他们很不高兴,说你们这些医生兴师动众,全武汉新闻联播都没播,你们凭啥说是。我甚至打电话给我的叔叔,让他们劝我父母必须留下,我说如果一旦证实这是新发传染病的话,他们现在回去,一路上会给国家防控带来很多麻烦,到达内蒙古也会给当地、给我的亲人带去很多麻烦。后来他们也算明白了,就留在这了。父亲感染后状态一度还好,但突然有一天头像炸裂一样高烧,第二天做了一个ct,发现全肺原来很轻的病变突然加重了,呼吸困难,走几步就走不了蹲下了。当时我妈打电话来,说孩子你看在妈妈的面子上,看在我们两个人给你带了这么多年的孩子的面子上,你能不能跟医生说说给你爸爸治一治? 她说我们不给你添麻烦,但你能不能跟主治医生说一说。很生疏也很客气的语气。我听了是很崩溃的。如果连自己父母都不爱的话,你怎么去爱别人,怎么去为老百姓想? 肯定是爱的,但是在这种情况下,我不能因为他们一个人而不为社会做工作。那时候彭志勇主任、陈振顺主任和急诊的夏健主任给我很大的帮助。我给他们三剑客打电话,我说我爸爸我就交给你们了,千万帮我尽最大可能救治—— 我不能说必须给我救活。否则疫情过去了,我肯定活不下去了。 父亲后来进了重症病房,三天后就要上呼吸机,免疫系统全部被击垮了。后来用了一些强效的药物,包括一些激素和白蛋白,才把他从死亡线上先拉回来,康复后还是留了后遗症。 作为一个女儿,我绝对是不孝的,即使我父母患病,我还是在做疫情防控和各种社会工作。甚至在我爸爸病危的时候,我把他放在隔离病房就不管了。这也是我父母对我寒心的一点,你对全社会都那么好,你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救别人身上,最后你爸被送到icu去了。他们现在谈武汉色变,从此不再看电视,因为电视一说到新冠肺炎他们就害怕;一碰到任何不舒服,都会联想到是这个病的后遗症。他们允许我回家接女儿,但不能跟他们住一块,我得在外面住,不让我进家门。我丈夫虽然还是比较支持我,也有抱怨,说两地分居,最后你把全家人置于危险之中。 这段日子,我尽了我的职业操守,但他们作为一个普通的公民,超出了他们奉献的范围了,所以我觉得对不起他们。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,千万个医务人员甚至千万个家庭,他们也是存在着这样的情况,我想只是程度不同。 我现在有轻度的抑郁症,因为我面对这些压力受不了。为什么我(办公室里)到处摆我女儿照片,看到她我就不会自杀了。我觉得可能时间慢慢会(帮助愈合伤口),我也是要给父母一段时间,也给我们自己一段时间。我孩子很快就9岁了,以后我可能也要顾及家庭一些,也不能这么长期的两地分居了。这次疫情过去什么最重要,亲情最重要,生命最重要,还有和平最重要。张笑春:其实我还想最后说几句,这是一场人民的战争,这不是医务人员的独角戏。 关键的是各行各业的相互配合,我们医务人员是冲上去了。如果社会没有那么多志愿者,帮我们解决方方面面的后勤问题,包括咱们的物资问题,我们这场战役能打赢吗?你看咱们湖北武汉说封城老百姓就一步不出门了。这种凝聚力、公德心还有责任感,每个人心中都有,都尽着他的一份力量。这是我感受最深的,这就是最大的战胜疫情的力量,就是人性的光辉。我给好多高校的学生做信仰公开课,我就告诉他,任何一个你们包括认为我的英雄壮举,其实这就是一个平凡人的人性。你别把他看得多伟大,千千万万个人组织起来,做自己应该做的事,力所能及做的事,就把疫情度过了。 我觉得谁也别觉得谁在为这次疫情做出了什么,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,这样的我们也没啥了不起的。
好样的!张医生!